观点 | 梅雪风:在中国拍电影,得像傻子一样无畏,农夫一样朴拙

今天的枪手是梅雪风,他为我们聊了聊近期上映的《老兽》与《暴雪将至》。

它们都试图表现时代的质感,但在雪风看来,“老兽”不太坏,“暴雪”下得阴郁、华丽,但宣讲意味有些太过浓烈了。

借由这两部电影,雪风与我们聊了聊,这个时代的国产片,该如何描摹现实。

漫谈人性和现实的质感

文|梅雪风

作者简介:男性。资深媒体人。《看电影·午夜场》创刊主编。迷恋米饭、长跑和老港片。

值得高兴的是,最近我看到了几部真正反映时代的电影,可惜的是,这些电影都不太能让我满足。

先说《老兽》,喜欢男主人公,他残存的派头与现实的困顿,和他的墨镜与电单车组合相映成趣,他骑车行进在那些空旷而壮观的烂尾楼群中的场景,有一种现实到近乎超现实的精确感。

但它不太让我满足的地方,在于男主角还不太坏。

这匹“老兽”不够坏。


他告了自己的几个儿女,却又千方百计地想替他们脱罪。他虽然不接瘫痪妻子的电话,甚至是偷了妻子治病救命的钱,但最后他给妻子喂药,想让她死掉免得活受罪,这里面似乎又有着极大的深情。

导演显然是在为这个人物寻找心理依据,但这种合理化的结果,最终却稀释掉了这个人物的丰富性。在影片的最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模范的丈夫:他照顾妻子多年,儿女们不管他们。他曾在自己富裕的时候对儿女各方面帮衬,而儿女们其实在他落难后不加理睬。特别是小女儿的忏悔,将整个电影的底色完全翻转,原来他的这种恶行恶状,儿女们的忘恩负义是其中的重要推力。

看起来离经叛道的题材,最终骨子里还是传统的道德故事。

但这样就尴尬了。

导演对传统的投诚,稀释掉了这个人物的丰富性。

因为这会让他包小三,在喝酒时掐掉瘫老婆电话的行为更加刺眼,更加不合理。

我们来复盘男主的关键行为的动机,也就是他偷钱的动机:他是为了买一头牛,这样一直相信他的牧羊人才不会怀疑他的人品,他的大老板尊严才不会丢失。而他为什要买牛,是因为他卖掉了牧羊人的骆驼。而他卖掉骆驼, 是因为他带牧羊人去桑拿,却没钱付,他为了充大哥不让牧羊人付,只能用他的电动车抵押。他偷偷卖掉骆驼,赎回了他的电动车,也就保存了他的面子。然后又用多的钱给小三买了件衣服,这样又能讨小三喜欢。

说到底,男主最在乎的是什么呢?是他曾经当老板的风光。硬挺着付桑拿的账,穷的叮当响仍然包小三,偷钱买牛,其实都是在营造一种幻象,一种大老板该有的标准配置,也就是他曾经富有时牛逼时的荣耀。

为了这个虚幻的过时的尊严,老婆的命都可以不要。这是这个人的悲剧性,也应该是最大的戏剧性。

我很喜欢的作家余华在《在细雨中呼喊》中,曾这样来写那个混蛋父亲:“这天半夜村里人都听到了来自村外毛骨悚然的哭声。我哥哥听出了那是父亲在母亲坟前的痛哭。我父亲在寡妇睡着以后偷偷来到坟前,悲痛使他忘记了自己是在响亮地哭喊。不久以后,我哥哥就听到了寡妇的训斥声和简洁明了的命令:‘回去。’父亲呜咽着走回寡妇家中,他的脚步声听起来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犹犹豫豫。”

这个父亲做了无数比本片男主更混蛋的事情,但这一行为让我们看到了他内在的那种挣扎,那种良知与欲望在身体内的混沌决战,他的精神世界一下变得立体

余华《在细雨中呼喊》小说封面。


而在这部电影里,男主似乎根本意识到他在这件事的道德压力,在影片的几场重场的幻想戏中,在他这些直白的内心秘密中,都没有这个内在的愧疚。

这是一个没有缝隙的灵魂,所以也就不是一个真实的灵魂。

本片主创非常无意识地将这个父亲变成了一个另类的慈父,不自觉地将其变得在道德上具有合法性,但这种合法性,却让这个人变得异常虚伪,因为他过于自洽,他在最后喂老婆药时,居然敢感觉自己是在殉情。

这真是可惜,本片开始似乎要去真正描述一个恶者的内心。但一个恶者的真正悲剧是,他永远没有他自己想像的恶,他对传统道德的背弃其实已经说明了他内心对于那些道德律条的在乎,所以他会某一刻突然崩溃,就像《在细雨中呼喊》中孙广才在黑夜里不自觉的哭声。

“老兽”的驱壳下,藏着一个不够真实的灵魂。

再说一下《暴雪将至》,从某种程度来说,我很喜欢它:它对于时代气氛的营造 ,那种充沛的情感力量,摧枯拉朽似乎席卷一切的阴郁的华丽。

但问题也是在这儿,它是一部形容词过多的电影,或者说它的姿势太好看了。

就像片中从头至尾一直在下的雨,就像片尾一定要被炸掉的工厂锅炉,就像那场似是而非的颁奖,就像最后的雪,就像最后打不着火的客车,它们都不存在任何叙事性的功能,它们能提供的是喟叹,是一种心境的外化,它们能供提供的是强度,但并不能提供层次。

《暴雪将至》的问题则是层次过于单薄。

这种强悍的不容置疑的喻体,其实需要本体的丰富庞杂来消除那份脱离真实的刻意,但非常遗憾的是,这部电影在这部分也做得相当简省。

说到底,在这种强烈的氛围感之下,我们看不到主角段亦宏的真实处境,他像一个没有社会关系的幽灵,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上司,他没有现实工作中的压力,没有真实的工作情境,他只为他的欲望存在,也就是进入公安局(或者说体制内)。

这种过份干枯的个人生活,让他的欲望和挫折都变得相当概念化,你感受不到他对他徒弟的情意,你感受不到他因追查凶手而在本单位所受到的压力,你感受不到他对江一燕所饰演舞女的情意,所以他的疯狂追凶也就无从谈起。

段奕宏饰演的主角恍若一个干枯的幽灵。

而没有这些,那些属于那个时代的真正质感也就不会出来,真正的时代质感是人际关系,而这也是为什么《八月》在今年的电影中显得突出的原因。

没有时代的真正质感,也就不会有那个杀手所代表的真正暗流——那种普遍人心动荡年代下盛开的黑色之花。

这部影片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是解说式的,它专门用两场戏来说这个问题, 一个是段奕宏突然被下岗了,这是说当时大面积下岗的社会背景,另一个是一场因为下岗导致的杀妻案。它近乎耳提面命的来传递了因为大规模失业后所导致的社会氛围上的暴戾这样一个信息。

这显然并不是高级的方式。

影片没能准确把握时代的质感。

这种生硬在这部电影中俯仰皆是,它在叙事和意象、主题之间缺乏将它们融合起来的能力。

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有一场戏段奕宏和他的徒弟抓住了一个前来杀人现场偷窥的工人的情节,在这部电影中,这个情节只提供让段奕宏知道有一个舞场这样一个叙事性的作用,而在真正的杰作《杀人回忆》中有一个非常类似的情节,它里面是一个人跑到奸杀现场来手淫,他面目老实木讷,在家是个模范丈夫。这既是对人性的洞察,也是对韩国军管时期压抑与亢奋的社会情绪的写照,它与街头的游行示威,记者对警察刑讯逼供, 晚上进入戒严状态找不到警察协助,一同描摹出这个时代的氛围。

《杀人回忆》剧照。

这个氛围不是概念化的宣讲,而是像一个个细节所组成的如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的东西,它让你感受到所有事物之间稀薄却又坚固的关系。 

从这一点来说,这部影片真正好的场景,是炼钢厂的追逐戏,那些巨大无朋的建筑,那些燃烧蒸腾的火焰,与正邪的疲惫无声的追逐,形成了一种无法言明的对应。

让你说不出来的隐喻,或者说出来总是差一点意思的隐喻,才是好隐喻。

这两部电影,都是我们的创作者对于真实的创痛不加回避的描摹。 

前者,对于人性有着看似狠辣实则相当传统的解读。看这部电影时,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老无所依》,真正的狠来自于它对恶的直视,它不带任何偏见地看到了恶,并呈现了恶的逻辑,甚至是呈现了恶迥异的道德。

这才是真正创作者的勇敢,真正去到那些陌生的地方,去发现其中的蛛丝马迹,并保留自我的不安与不解。 而非把它最后圈进传统的安全的框架里,乡愿地用温情去假装达成和解。 

科恩兄弟在《老无所依》中表现了纯粹的恶。

后者,则有着强悍却单薄的概念化。

时代从不是一个概念,一个时代的暗流涌动,与一个时代的具体事件之中,并非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过于显性和强大的逻辑其实会让它变得扭曲而失真

所以对于真正有雄心的创作者,得有让作品不那么完美的雄心和能力,得容许枝蔓的产生,得容许瑕疵的存在,并找到枝蔓与瑕疵在更高层面上存在的理由

简而言之,对于主题和技巧以及题材安全性的过于自觉,永远是更进一步的最大障碍。像傻子一样无畏,同时像农夫一样朴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电影中最缺乏的品质。

这个时代的影人们,缺少了一分古朴的无畏。(图 1935年《中国漫画》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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