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廖凡：江湖入戏是为痴

作者 /嘉栖

《江湖儿女》的结尾，中风刚刚好、还只能拄着拐杖走路的斌哥，留下一沓钱，离开了巧巧的棋牌室，重新奔赴未知的江湖。

最后一个镜头落在监视器，巧巧一个人靠在墙边，看不清脸。继十二年前在奉节小旅馆正式分手之后，斌哥以不辞而别的方式又一次“抛弃”了巧巧。

“老有女性观众看完电影就说，斌哥，渣男。渣男......这好像是现在流行的说法。” 坐在眼前的廖凡，眉头微蹙，黑T、牛仔裤、白布鞋，显得干净利落，不似斌哥的江湖习气；说起话来语速也较常人缓慢，时而停顿，时而大笑，不似江湖大哥的威严。

“现在流行叫大猪蹄子。”

“哦。。。大猪蹄子。为什么是大猪蹄子？”面对电影情报处（ID：dianyingqingbaochu)记者所说的最新形容词，廖凡仍是习惯性地若有所思，并且略带笨拙却十分认真地寻求答案。

三个月前，为了宣传电影《邪不压正》，廖凡破天荒地上了一次综艺选秀节目，和彭于晏一起比心时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脸，刷屏朋友圈。也正是在这之后，廖凡明白了什么是C位。

就像廖凡平日里低调地生活，仿佛和娱乐圈绝缘；人们自然而然也将廖凡与流行分割。

他不是明星。

他是《江湖儿女》中的斌哥，是《邪不压正》里的朱潜龙，是《白日烟火》里的张自力。

他是演员廖凡。

经历对演员是最大的财富

贾樟柯说他“想拍一部电影，写写我们的江湖。不单写街头的热血，也要写时间对我们的雕塑。”

于是，就有了《江湖儿女》，有了斌哥和巧巧这对相识十七年的恋人。十七年前，斌哥是在麻将桌上几句话就能解决兄弟债务纠纷的帮派大哥，风光时对巧巧说，你不是江湖上的人；十七年后，成了棋牌室老板娘的巧巧收留曾经抛弃她如今中风落魄了的斌哥，说，你不是江湖上的人，你不懂。

十七年的山河岁月，将这一对江湖儿女各自雕塑。如果说巧巧的有情代表着对江湖道义的坚守，那么斌哥的无情，则代表着一个江湖秩序的兴盛与没落。

这是廖凡第一次和贾樟柯合作，也是第一次出演年龄跨度如此之大的角色。

“我很早之前就看过他的电影，但我们一直不认识。大概去年8月的时候，我还在拍戏（《邪不压正》），贾导这个戏就联络上我。我是先看了剧本，很喜欢。然后再和贾导见面，我们一见如故，聊的很投机。其实那会儿我本来是想拍完就好好休息一下，但想想实在割舍不了。”

出于对贾樟柯的欣赏和信任，以及对于剧本本身的喜爱，廖凡还是在拍摄完《邪不压正》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进入到《江湖儿女》中。

他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山西话”，而这已然是贾樟柯电影的特色。“我基本是先跟着录音学，我们的副导演、还有一些当地的演员，把这些台词都录好，我就跟着听，一遍遍练。而且我们在开拍之前也有专门的剧本朗读会，用的都是山西话，慢慢地我就进入到这个情景中去。”

对于廖凡而言，学习山西话只是一项外在的技能，而要演绎出斌哥从风光到落魄的人生经历，需要的则是内在的功力。

“首先，剧本已经有非常好的基础和结构，它有三个时间段，随着时空的变化，人物的境地也在发生变化。斌哥的人生越来越不如意，尤其是后期还有些形体上的不便。”

说到兴起，廖凡还用手比划起来，“真正的脑梗（中风）患者，几乎都起不来。他们长时间的肌肉萎缩，肱骨的地方会脱臼，每天都需要有人给他做按摩。斌哥算是程度较轻的，还能动。”

为此，他需要去医院观察，和病人去交谈，从而得到一些表演上的帮助。当然，这中间或许还有他自己经历的影子：2011年，廖凡在拍《建党伟业》的时候，不幸落马受伤，做了8个小时手术，左肩植入了12根钢钉。

当然，除了身体上的变化，对于斌哥内心的变化才是廖凡真正需要理解和把握的。

他坦言，“经历对演员是最大的财富。虽然我和斌哥的成长环境不同，但记忆是相通的，比如对于舞厅、录像厅 、街头暴力这些场景，理解起来并不难。可能我再年轻几岁，也能演（斌哥），但演出来就不会是这个感觉。因为随着你人生阅历的积累，在塑造角色时可以带动的东西不一样。现在我来演，经历给我的东西会更多，更深刻。”

如此，才有了我们看到的这个斌哥。是渣男吗？仅以他对巧巧的态度来看，确实是。但仅仅如此吗？

斌哥作为一个曾经的江湖老大，有他的自负和自卑，所以即使落魄到被人照料，也永远记得吃饭要先上主食，再上菜；他也有放不下的尊严，所以最终不辞而别。他的人生起伏，其实是时代浪潮拍打下的烙印。他是随波逐流的，但也是克制而隐忍的。

廖凡正是以他自己经历的滋养，幻化成对角色的理解，用一种举重若轻的方式演绎出了斌哥的江湖人生。

对手演员和导演都很重要

当然，要想演好一个角色，除了自己对角色的理解和把握，对手戏的演员和导演也同样功不可没。

廖凡自称是贾导默契团队中的一个新人。对于第一次和赵涛演对手戏，问及是否有火花产生？他笑答：火花都在电影里了。

“赵涛是非常优秀的女演员，因为在开拍之前的剧本朗读，我们就进行过人物的探讨，所以在对戏过程中，我们并没有做更多的预设或者讨论。所有的表演都是即兴的，一切都是很自然发生的。”

比如，影片中有两场他特别喜欢的戏，也是非常重要的转折戏。那是发生在巧巧为救斌哥入狱五年，刑满释放之后。她去奉节找斌哥，想要讨一个说法。而这时候的斌哥早已另觅女友，对巧巧避而不见，巧巧只能用计逼他现身。

“从警察局到旅馆，我们在江边走。那场戏只有我们两个人，机器摆好，中景，没有特写，或者就是前后虚焦。情境、故事摆在那儿，就是你们都知道了，自己去演去吧，当时就是这种感觉。”

在这之后就是旅馆分手那场戏，也是这场戏，让廖凡初识贾樟柯作为导演在现场感性的一面。

“那天天公做美，雨非常大，很符合当时分手那个情景，你要想下还下不出来呢。第一条大概拍了8分钟，拍完，导演从监视器走到房间，我明显感觉到他动情了，但他又很克制，只说，现在我们时间是8分多种，我们还有多少胶片？”

说到这儿，廖凡哈哈大笑，仿佛这一幕刚刚发生。“因为那个时候，我和赵涛情绪都很饱满。贾导又要保护我们的情绪，又要担心胶片是不是够用。”

在这之后，他们又拍了两条，一共拍了三条。不过，在廖凡看来，这场戏至关重要，“多年的恋人分手，而且又是在那么无奈的一个环境之下。按道理就算来个十七八条也很正常，结果拍完三条，导演觉得够了。”

“大家都很高兴，我记得摄影师拉着我说，特别美。那个时候，你就会觉得很幸福。你的某些东西被镜头记录、保留下来了，还能够让人感动，这种感觉很好。”

而让他印象深刻，同时也是他真正直面贾导动情的时候，是影片的最后一场戏。

“我当时迟到了，赶到现场看到贾导一个人坐在监视器后面，戴着墨镜（贾导的眼睛剪片子剪坏了，戴着墨镜防光），抽着雪茄。走进了才发现，他脸上有泪。我说，导演，你别难过，我这不是来了么。”

说的是玩笑话，但廖凡知道贾樟柯是触景伤情了。“导演说看到这些场景，就想起了小时候离家出走的感觉，有些难过。看到他这样，我心里边也有点难过、有些孤独、有些......怎么说呢......”廖凡来回扳动着手上的雪茄剪，“就是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

“反正那天是煽了半天情，结果导演转头说，赶紧拍吧。”廖凡随即放声大笑。

就是在这样的工作氛围里，他完成了第一次和贾樟柯团队的合作。

喜欢挑战耐人寻味的角色

事实上，斌哥这个角色，也是廖凡目前掰指能数的几个银幕主角之一。入行虽已超20年，但廖凡真正被普通大众所熟知，也不过近四年的时间。

2014年的柏林电影节，廖凡40岁生日的第二天，凭借《白日烟火》一举擒熊，拿下影帝桂冠。而这仅仅是他第三次担任男主角，在此之前由其主演的两部电影《绿帽子》和《一半海水，一半火焰》都无法在内地上映。

一时间，廖凡恍若横空出世，媒体蜂拥而至，闪光灯无数。

人们习惯用“大器晚成”来形容他，但他对此不置可否。“不是我变了，只是你们看待我的角度变了。”

的确如此，廖凡依旧是那个廖凡，踏踏实实演好每一个角色，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以至于到现在，采访中只要有关于影帝的问题，都会被提前告知不要提及。

“演员老了才珍贵，是吧。”廖凡既像是反问，又像是自答，“每个人的发酵期和爆发期不一样。有的人早，有的人晚。这跟演员自我的要求，以及人生际遇都有关。”

四年后的今天，坐在眼前的廖凡，依然对自我有着清醒的认知。

他提到了贾樟柯在拍摄《江湖儿女》时的状态：“贾导拍到了一个好的镜头，还是会像小孩子得到一个小玩具那样兴奋，他的这种热情是能感染所有人的。尤其是在拍摄了那么多电影之后，他还能保持这种兴奋，很难得。这说明你还能体会到工作带来给你带来的愉悦感，这是很让人羡慕的事儿。”

想来，这也是廖凡从影这么多年来依然活跃的原因所在，就是因为“喜欢干这一行”。于他而言，能够在演员的生涯里挑战不同的角色，和不同的人合作，就是演戏的动力。

“我觉得那些有着复杂的情感性，比较耐人寻味的人物，还挺有意思的。倒不一定情绪要多饱满，就是得耐人寻味。”谈起向往的角色类型，廖凡眼睛里依然有光。

其实，不管是此次《江湖儿女》中的江湖大佬斌哥，还是之前《邪不压正》中的汉奸朱潜龙，《白日焰火》中的警察张自力，抑或是《师父》中的咏春宗师陈识，廖凡所饰演的角色大多具有耐人寻味的多义性，这也成就了他演技的磨练和提升。

“扮演了那么多角色，有让您感到动情的地方吗？”

“有啊。角色也好，生活也好，触动我的点挺多的.....不过，这些就留给我自己，不跟你们分享了。”

看来，除戏之外，要想从廖凡口中探寻一二，很难。

这就是演员廖凡。而生活中的廖凡，依然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