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和平:不学习历史,无以言创作

2021年5月9日刊 | 总第2499期

本文为编剧刘和平在西湖编剧论坛的发言

核心观点

1、我从不写大纲,尤其不写梗概,因为在我的故事里面,人物在过程中怎样变化,最终的结局究竟如何,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

2、大众文化的归宿往往就是走向类型化,而类型化往往就会形成程式化、同质化。

3、电视剧并不是高度程式化的舞台戏曲,更未形成高度的艺术流派,没有谁是梅兰芳,也没有谁是程砚秋。

4、电视剧叙事,尽量不要事先设定情节,抓住人物的态度写。因为观众能够猜到的是故事的情节,猜不到的是人物的态度。

5、如果我们这些写中国故事的人,第一不如国外的人了解中国,第二又不如上层领导了解中国,你写出的主题作品,第一可能上面审查通不过,第二观众也会不买账。

6、既然说中国故事,就一定要知道,我们一开始是农耕文明,后来融入了草原文明,我们今天的民族就是大河文化和草原文化的繁衍生息,于是在这块土地上形成了我们的文化,升华成为我们的民族精神。

创作的程式化与同质化

尹鸿老师下午的发言主要告诉我们,搞文艺创作,尤其电视剧创作,主要要围绕人物搞创作。又给我们传递了一个信息,刚刚在上海开了一个研讨会,有一些搞影视评论的人,给我们这个行业提出了很多尖锐,也是中肯的批评,有些话难听,大家觉得不舒服,但是就是要听不同的意见,比如创作与套路的问题。在这里我从创作的角度说一下。

套路的形成和产生主要是两个关键词,你是设定情节去搞创作,还是找准了人物的态度去搞创作,这是区别,也是最后衡量你是不是套路的不二法门。

我个人的经验就是,从不写大纲,尤其不写梗概,因为在我的故事里面,人物在过程中怎样变化,最终的结局究竟如何,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经常说一句话,人物与人物交流也好,矛盾冲突也好,对方话都没说,你怎么就会知道另一个人会是什么反应呢?是绝对不知道的。同样的一件事儿,换了一个人以不同的态度表现出来,那么你的反应也会完全不一样。

现在的问题在于任务题材创作太多,想不套路都难。我们任务题材创作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主管部门的任务题材创作,一个是平台或者制作公司的任务题材创作。

任务题材的创作,多数要求编剧先拿大纲拿梗概,以完成大量的电视剧生产,都是在套路生产。这个确实不要怪编剧,90%都是在搞任务题材创作,哪怕很专业的、很年长的、很资深的编剧,也多是在搞任务题材创作。尽管交任务时,对方会很客气地说,我们有个好题材,特别希望你来帮我们写,接下来会给你提供很多帮助,提供很好的环境,让你去采访,让你获得很多了解这个题材的方方面面的东西。

但接下来还是会要求你交提纲,甚至交详细的分集梗概。这就是形成类型化创作的过程,还真不是哪一个资方,哪一个平台,哪一个领导就形成的生产模式,是大众文化的总的趋势。大众文化的归宿往往就是走向类型化,而类型化往往就会形成程式化、同质化。

这一点特别想跟评论界的朋友们探讨一下,不要简单地认识类型化。中国一千年的戏曲,包括我们的曲艺,那时候还没有工业革命,没有光影技术,没有影视,所讲的故事,基本上也都是类型化的。以至于后来观众看的已经不是故事,而是角。

同样一个故事,讲的完全一样的内容,看的只是不同流派的演员不同的艺术表现而已。梅兰芳来演,大家来看梅老板,程砚秋来演,大家来看程老板。大抵如此。

不赞成中心制,但要求最大公约数

再谈谈影视剧创作生产的中心制问题。影视就是个综合艺术,尤其电视剧,我接受尹鸿老师说的,不能搞编剧中心制。我同时提出,不能导演中心制,也不能演员中心制。一定要有中心制,可能最后是制片人中心制,因为制片人既要对投资负责,也要对市场负责,包括如果是主题创作,还要对领导负责。有可能赔钱的是他,而不是别人。

编剧能拿的稿费拿走了,导演演员能拿的劳务费也拿走了,最后片子压在库房里出不来,负责的是制片人。所以我不太赞成中心制这个提法。既然是综合艺术,总得有一个总的原则,就是求最大公约数。

现在电视剧行业,有一个不好的现象,就是参数大于公约数,比如说这个剧组来了一个大牌演员,只要他往那一坐,对不起,制片人也好、导演也好、编剧也好,都得围绕这个大牌演员的意见来改剧本,来拍戏,把戏都往他身上集中。他会认为,请我来,是因为观众都是来看我的,钱都是我赚来的,我这个参数就是公约数。好的演员当然能为整个剧目增添光彩,但一定要明白,电视剧并不是高度程式化的舞台戏曲,更未形成高度的艺术流派,没有谁是梅兰芳,也没有谁是程砚秋。

现在尤其是网络上播的那些以颜值高、流量大的年轻演员为中心的剧,网络平台基本不在乎这是哪个编剧写的剧本,哪个导演导的戏,而只在乎哪一个流量小生,流量小旦来演,于是量身定做,全然不顾剧目的总体质量,典型的参数大于公约数,怎么可能出现高质量的剧目。

我们今天论坛谈讨论的是“主题作品的质量提升”,概括而言,无论是主题作品还是商业题材,任何一个剧目的总体质量的提升,都是一个剧组的最大公约数。编剧要冲着最大公约数写剧本,导演也要冲着最大公约数导戏,演员冲着最大公约数演戏。如果大家都是为了剧目的整体好,这个中心就形成了。这个时候的共同体才能是真的共同体。

刘和平对谈张永新

我个人有一些这样的经验,从《大明王朝1566》到《北平无战事》,我都是总制片人,我从来没有说编剧中心制,但是有一点,我会跟整个剧组讲,这个剧目的钱都是我融来的,如何保证总体的艺术质量关系到投资的成本,关系到观众是否满意,所以更多方面,你们得听我的。因为最后你们拿了钱都走了,如果整个片子播不出,或者播出效果不好,责任都在我的肩上。我既要对你们的劳动成果负责,也要对投资方负责,还要对观众负责,这就是最大公约数。

前几天有个导演跟一个朋友聊,想跟刘老师合作,就是担心刘老师当总制片人。说实话有些导演不希望我当总制片人,因为他希望他的参数大于公约数。当然,有些导演是为了追求自己的艺术风格,主观性过强有时就会忘记了综合艺术应该求最大公约数这个道理。

创作要抓住人物的态度

最近很多研讨会都在谈一个话题:人物。

人物谈何容易,在艺术院校开一个学期的课也未必谈得清楚。在这里,我想把个人的一点经验跟大家交流一下:电视剧叙事,尽量不要事先设定情节,抓住人物的态度写。因为观众能够猜到的是故事的情节,猜不到的是人物的态度。有一些评论家说现在的电视剧我看到前面就知道后面。这个话也不全对。

你看我写的东西,你绝对不会看到第一集就能猜到第二集,看了上一场戏就知道下一场戏。因为我自己在写的时候第一集没写完都不知道第二集,上一场戏没写完都不知道下一场戏。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猜得到呢?

我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抓住人物的态度写。同样的事情,面对不同性格的人物,不同地位的人物,不同立场的人物,给你的反应和反馈绝对不一样。不要用情节去框定人物的行为,也不要自己给你笔下的人物设定态度,你给他设定的态度,都是你的态度。你笔下那么多人物,都是你给的态度,怎么可能准确,更加谈不上典型。

如何抓住人物的态度呢?说深一点叫附体,说浅一点叫设身处地,一定要忘我,不要想当然去给人物设定情节,尤其不要事先给人物设定思维模式和行为方式。这是第一个。

深入了解中国,讲好中国故事

第二个说一个大一点的话题。就是我们今天搞创作的人都在讲中国故事,却并不了解中国,怎么讲好中国故事?所以我今天特别想说这个话题:“深入了解中国,讲好中国故事”。

有两点想跟大家深入交流。一是现在全世界都在研究中国,世界上很多国家在研究中国。他们认识中国比中国人还要透彻。大家也都知道,现在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正在遏制中国的崛起,你不能说这不关我的事,这关乎每一个中国人的事,尤其是我们这些搞创作的人,你怎么把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和精神生命表现出来何其重要。

二是有些高级领导,读书比我们多,了解中国比我们深得多,如果我们这些写中国故事的人,第一不如国外的人了解中国,第二又不如上层领导了解中国,你写出的主题作品,第一可能上面审查通不过,第二观众也会不买账。

中国从前近代进入近代,向现代化转型的历史,日本很多学者就研究很深。他们在研究日本和亚洲这一阶段历史的时候,经常把日本和中国比较起来研究,而且人家的反省、反思非常深刻。

日本学者说他们日本,进入近代就两个关键词,一个是“脱亚”,一个是“兴亚”。在最初阶段,日本人是全盘否定亚洲,全盘接受欧洲。大家都知道在工业文明以前,农耕文化最发达的就是中国,日本人以中国人为他们心目中的榜样,等到西方工业文明一旦出现,发现西方欧洲的工业文明如此之发达,日本人立刻脱亚,主要是摆脱中国对他们的影响,反过来高高在上,俯视中国。

福泽谕吉曾在1885年提出“脱亚论”

日本近代化的第二个阶段叫兴亚,脱亚之后开始自己搞工业化转型,自己的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发现欧洲西方一直在侵略亚洲,一直在压榨亚洲。这不行,所以日本的野心起来,试图以兴亚为名,征服中国,征服亚洲,称霸东亚,这就是我们经常能在影视作品里看到的所谓“大东亚共荣圈”。这就是日本的近代史,开始叫脱亚后又叫兴亚,其实骨子里完全按照西方的那套在搞,用日本学者反省的话说,日本人所走的现代化过程,就是放弃自我。

然后他们举了中国的例子,中国不同,中国进入近代,向现代化转型过程中,从来没有放弃自我。虽然受日本的影响也曾经产生一股偏激的思潮,凡是中国传统的都要放弃,甚至要废除汉字。但是总体的中国,从来没有放弃自我,坚持从中国的国情出发,坚持中华五千年优秀传统文化,坚持民族独立,在“抵抗”中进行变革。

用日本学者研究的结论,在近代化向现代化转型的过程中,日本放弃了自我,中国保持了自我。这也正是中国正在或已经超越西方,建立了很多非西方的东西,形成了中国特色现代化的根本原因。

还有一个关于中国现代化经常被讨论的话题,就是有一种观点认为,我们把西方几百年的工业文明压缩在四十年完成,个人认为这种观点不能成立。

从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欧洲的工业文明的大炮敲开我们农耕文明大门开始,我们就已经认识到必须向工业现代化转型。从最早睁眼看世界的那代人起,就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师夷长智以制夷” “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从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科学救国,到新中国前三十年的工业建设然后进入后四十年的改革开放,经历了一百多年的现代化转型,才进入到今天中国全面崛起的历史节点。

我们对“百年未遇之变局”“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有历史的、宏观的认识。不然,无论是写革命历史题材还是现实题材,我们都会流于片面,甚至被一些不正确的观点所左右。

“没有中华五千年文明就没有中国特色”。这昭示,从今年开始,我们接下来的创作就有了更为广阔宏大的题材,就是表现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

这就要求我们搞创作的人除了深入学习了解研究近代史,还要深入了解学习研究近代史以前的中国历史。一部中国历史浩如烟海,全部掌握很难。

我以个人的学习体会,提出一个分界点跟大家交流。就是以秦朝为界,了解先秦的分封制和秦以后的郡县制。首先要说明,新中国成立以后的社会主义制度在本质上绝对不同于封建制度。一句话概括,前者是土地公有制,后者是土地私有制。但是就社会结构和政治结构而言,两千多年未变,我们依然是郡县制。

毛主席当年在给郭沫若的诗里说,“百代皆行秦政法”,指的就是郡县制。这就要求我们必须深刻了解郡县制的三大特点。

第一大特点,郡县制是以自耕农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这是郡县制一个伟大的体制变革。在秦统一中国以前,中国没有自耕农,所有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源都掌握在少数的贵族手里。秦灭六国,废除了分封,将诸侯贵族的土地都分给了每一户农民,使每一户农民都有了一个家,自耕农由此产生,成了整个国家的赋税来源和兵力来源,所谓耕者有其田。

第二大特点,就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员都是由朝廷委派,形成了高度的中央集权,同时也造就了优秀者有其进阶。

第三个特点,结束了诸侯国割据的分裂局面,形成了大一统的版图,能充分地调动全国的资源,一地有难八方来援。尽管秦始皇的初心是将天下掌握在自己一个人手里,但客观上完成了农耕文明最为完善的政权结构:家国同构。我的家乡人王夫之在评论郡县制建立时说了一句特别精辟的话,“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其大公也”。

对中国的郡县制,西方的汉学家有很多客观的评论,在这里我摘录几段,供大家参考:

通常都将政治视为压制与指挥的权力,而中国却将其看作是推动与维护秩序的因素,虽然这种观念并不排除运用武力与粗暴干涉,但强制又总是与品行矫正的观念相配合。 

若将强调道德的调节作用仅仅视为借口,看作是专制制度的遁词,则是错误的,而它其实表达了一种极为卓越的政治行动方式,这种方式一直延续至今。因此,有人以为早已揭开纯粹独裁政权的假面目,其实不过是一种自己的误解而已。 

中国最出色的成就之一是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发展了复杂的政治组织形式,成为人类社会史上最完善者。

我们今天敢于引用这几句话,是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大爆发时,我们经受了最有力的检验。

说了一点中国历史,最重要的是要认识到五千年中华文明形成的民族精神。一定要认识到尽管今天我们已经进入到工业化、现代化、信息化、高科技发展的历史阶段,但是有很多东西是在我们几千年的生活形态下形成的,已经形成中华文明的标识,成为我们的民族精神。

中华文化的标识

这里我想简单谈一下个人对我们这个民族的认识。

认识一个民族主要是认识它的生存环境和它的生活形态。中华民族当然后来有扩大,它的解读有延伸扩大,但是从最早一直到今天,它的主流就是一个农耕民族,所形成的文化就是大河文化,以北方浅耕地区以黄河为代表的大河文化,在南方深耕地区以长江为代表的大河文化。

大河文化精神的汇流,一般来说从黄帝时期开始。我们都知道涿鹿之战,就是南方深耕地区的部落首领蚩尤,跟北方浅耕地区的部落首领黄帝的一场统一之战,最后黄帝战胜了蚩尤,统一了深耕、浅耕两大板块的农耕民族,于是产生了我们几千年来认同的华夏民族。

由于是以水利灌溉的农耕文明,中国的文化也被视为治水文化。接下来我们浙江要写的《大运河》《天下运河》,就是治水文化。我们经常说同文同种,这个文,就是农耕文明,当然包括南北朝时期融入华夏版图的游牧文明(这是中华文明的一次转型,以后再加讨论)。所谓种,就是我们几千年形成的家族文化。

既然说中国故事,就一定要知道,由于我们一开始是农耕文明,后来融入了草原文明,我们今天的民族就是大河文化和草原文化的繁衍生息,于是在这块土地上形成了我们的文化,升华成为我们的民族精神。

去年中央曾经有部门采访了我,要求我们提出一些中华文化标识。

中华文化标识有很多,个人认为最基本的是两条:第一个是“自强不息”,出自《易经·乾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很早以前,我们的先民就认识到,上天总是以自己的意志和步伐,大气磅礴不管不顾地运行周转。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都只有咬紧牙跟上时代的步伐,才能生生不息,才能自强。

自古以来,中国人就把自强看得比自由更重要,我们认识到生存太困难,我们经常会遭遇天灾人祸,唯有自强才能生存,才能发展,个体的自强形成了总体的自强。自强不息,这可能也是四大文明古国唯有中华文明保留至今的原因。

第二个是“天下为公”。《礼记》中说“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一脉相承就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念。

今天时间有限,讲了一些个人体会,跟大家交流,是为了跟大家探讨:在“十四五”时期无论是写重大革命题材、重大历史题材、重大现实题材,除了深入生活,还要加强学习,深入了解中国,才能写好中国故事。

 【文/刘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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