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机是你我的眼睛,它把城市变成电影

文 | 马鹏程(艾克斯–马赛)

编 | 有毒崽(成都)

在电影史上,《持摄影机的人》是一部不可以遗忘的作品。吉加·维尔托夫1896年出生于波兰比亚韦斯托克,早年在圣彼得堡学习音乐和法律,他曾迷恋于未来主义,1922年,联合其他的苏联电影人发起了“电影眼睛运动”。“电影眼”是维尔托夫最重要的遗产,也对日后各种电影理论学派和电影流派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例如: 巴赞的电影本体论、法国新浪潮以及旧金山实验电影学派等等。

五月革命后,戈达尔创立了“维尔托夫电影小组”,试图继承维尔托夫的遗智,将电影当作革命的武器。那以后,维尔托夫开始以一个更加重要的位置进入了人们的视线。“电影眼理论”主张电影不应该受到文学和戏剧的影响,而是作为是一种独立存在的艺术形式,摄影机好比人的眼睛,具有呈现真实世界的功能。

人民是电影的主角

十月革命后,涌现出一批饱含热情的苏联电影人,他们是电影史上的激进派,如同布尔什维克革命后充满激情的人民,满怀理想的开始那一场社会主义实验。爱森斯坦、库里肖夫、维尔托夫、柯静采夫等人对电影的功能和形式开始了新的尝试,在功能上不赞成电影是一种消遣的产品,进而肯定电影对于革命的作用,在形式上前卫的玩弄特技和画面组接的技巧,从而形成了“苏联蒙太奇学派”。

维尔托夫作为“电影眼睛派”的代表人物,他试图用电影眼来呈现出人眼不具备的功能。这种功能体现在镜头可以记录、定格和飞掠,可以进行组接和编辑,从而不仅可以客观地反应事物还可以主观地改造事物,进而去满足无产阶级革命的需求。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同样对电影与无产阶级的关系有所论述,本雅明认为,电影演员面对摄影机进行表演是电影区分与其他艺术形式的标志之一,而这种表演允许更多的大众参与其中,因此电影对于无产阶级的意义是通过无产阶级参与到电影中去实现的。

《持摄影机的人》描绘了一幅以敖德萨为代表的苏联城市,从黎明到天黑,人民生活的美好市井画作。

影片主要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描绘了黎明的城市,人们从睡梦中苏醒,开始新的一天;第二部分从工厂、煤矿再到都市拥挤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电车,呈现了苏维埃人民的工作和生产;第三部分则通过海滩、酒吧以及射击场等地展示了劳动结束之后人民的业余生活。整部影片没有主角,城市中的人民成为了电影的演员,睡在公园长椅上的无家可归者、煤矿里工作的矿工以及卷烟厂女工等等,这些普通的劳动者构建起了整部影片。同时,片中的摄影师(吉加·维尔托夫的弟弟Mikhaïl Kaufman饰演)也如同一名普通工人,独自扛着笨拙的摄影机走在大街小巷、卧在铁轨上、深入煤矿,进行着这一场无产阶级的电影实验。

电影即是苏维埃的城市

德勒兹认为电影游走于集合、运动、绵延或全体之间,它的价值在于捕捉了世间事物的分分秒秒的变化,它是和关于全体、运动、变化、绵延的新时代的形而上学完全对应的艺术样式。明确地说,一个镜头,就是全体、绵延的一个运动切片。与此同时,德勒兹将“镜头画框和镜头”对应于集合,将“取景和剪切”对应于游弋于各个部分之间,变更着各个部分的位置关系的运动,将“蒙太奇”对应于绵延或全体。

这里我们先放下德勒兹关于电影本体的思考,回到影片所呈现的苏维埃城市中。城市里的电影院、公园、工厂、工人俱乐部这些人们生活的常见元素不正是一种集合吗;从黎明到一天的结束、从新生儿的诞生到葬礼、从结婚到离婚同样是运动;而街道上的人潮、复杂交错的电车甚至于摄影师Mikhaïl Kaufman将这些集合的变化和运动的过程连结起来,构成了一幅永不停息的城市画卷,一幅绵延的过程和城市的全体。是的,这部关于电影的实验将城市、人民的生活和电影融为了一体,苏维埃的城市是电影,而电影也即是苏维埃的城市。

然而,受到物质论影响的维尔托夫并没有刻意地去探讨电影中每一个元素的意义,而是如“电影眼”一样去展现和寻找元素之间的联系。比如在影片中多次出现“酒瓶”和“酒杯”的形象,这对应了酒吧和工人俱乐部里饮酒的消遣;影片中描写下班后业余生活的片段,将刮脸的剃须刀和工人使用的斧头剪接到一起;再比如转动的机器和Mikhaïl Kaufman转动摄影机的手柄剪接在一起。

维尔托夫重视劳动者在城市里劳动的姿势和他们的手,相比于劳动的全景画面,呈现更多的是劳动姿势的近景和劳动部位的特写(尤其是手的),裁缝的手,卷烟工人的手,报纸印刷员的手,打字员的人,电报员的手等等。而在影片后部对于人们运动的描绘(45 :28 ~ 47 :48)则是将运动时身体的姿势放慢,接下来用观众的反应镜头(特写)进行组接,从而有了将运动员加以崇拜的味道。运动和劳动是密不可分的,运动员也意味着劳动人民,对于劳动姿势的关注,则变成了一种对于劳动者的身体和劳动本身的崇拜。

在影片的节奏上,时而是令人亢奋的音乐,时而音乐变得舒缓,配合以蒙太奇和画面的加速与减速,用电影描绘出了一座理想的苏维埃城市。

一场电影的实验

“这部电影没有剧本,未使用戏剧场景,这部电影没有背景,演员等,这部实验作品目的在于,形成一种统一电影语言,完全摆脱剧院或语言的限制。” 

   

影片在片头字幕就阐释了“电影眼”之下这部电影的拍摄目的。无论是从内容、形式还是特技上,在当时,都可以称得上十分具有先锋的性质,这种前卫性的影响力一直延续至今,也在不同维度上影响了不同的电影流派和理论流派的发展。

影片以电影院开头,硕大的电影院、整齐排列的椅子、庄重的乐队,在影片的一开始就充满了对电影致敬的味道。电影院使电影变得神圣,接下来,我们看到了一部电影制作的全过程,从拍摄、剪接到电影的放映的全过程,看到了扛着摄影机穿梭于城市中的摄影师,在剪接房里组接胶片的剪接师以及在电影院的幕后操作着放映机的放映师。向观众驶来的火车如卢米埃尔兄弟的火车进站,奔跑中的马匹如爱德沃德 · 幕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对于运动瞬间的探索,这些在电影史上不可抹去的印记,也再一次的呈现在了银幕之上,这部电影的实验本身就是一次对电影的致敬。

“电影眼”是将摄影机当作眼睛去记录世界,这无疑是一种观看的方式。“观看”是一个在实验电影中不断被讨论的议题,在《持摄影机的人》中,一方面“观看”是多重的、嵌套的和循环的,另一方面又体现在“看”与“被看”之中。

摄影机观看世界,摄影师观看摄影机,剪接师观看摄影机所观看到的世界并将其重新组合,电影院的观众观看摄影师和剪接师手下的摄影机所观看到的世界,而我们则去观看这一切。摄影师、剪接师和放映师一方面为作为电影的制作者,另一方面成为了被观看的对象;而电影观众(无产阶级)作为观看者的同时也参与到了电影的表演当中成为了被看的对象。同时,影片中也蕴含了很多有关“观看”的比喻,反复出现的眼睛特写、眼睛特写与摄影机以及社会画面的快速交叉剪辑、张开和闭合的百叶窗如同眨眼和摄影机的快门,这些也都是有关于“观看”和“电影眼睛”的探讨。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维尔托夫将摄影机比作人的眼睛,但是这不代表“电影眼睛”是即兴的。事实上,维尔托夫在拍摄《持摄影机的人》前准备了141页的手写稿,这虽然不是剧本,但却将整个电影的设计包含其中。“电影眼理论”认为电影如同呈现一种经验,维尔托夫试图消解剧情电影对于“电影眼”向观众所呈现经验的阻碍,目的在于,建立一个真实世界、摄影机下的世界和电影观众之间的联系。

在电影里,作为摄影师的Mikhaïl Kaufman在影片中卧在铁轨上、乘坐升降机、悬站在奔驰的列车外,为了寻找到更好的拍摄角度;而作为剪辑师Elizaveta Svilova(维尔托夫的妻子) 不停地试验胶片组接的顺序。身为观众,我们看到了电影拍摄中关于镜头角度、镜头剪接等的试验过程,而维尔托夫也在为我们所看到的影片尝试着各种在当时看来前卫的试验。画面分割(split-screen)、镜中镜、杂耍蒙太奇、音程蒙太奇(montage des intervalles)、定格、加速、减速、叠化以及对于Mikhaïl Kaufman在画面中比例的玩弄,这些在电影形式上的实验,对后来戈达尔的电影和美国的实验电影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影片的最后一场戏中,一支独自活动的三脚架,从旅行箱里独自走出的摄影机和三脚架自发地组合到了一起,独自开始了拍摄。这里的摄影机象征着一面镜子,自己拍摄自己,而这一过程,也揭开了“电影眼睛”的本质。

结语

《持摄影机的人》作为“电影眼睛派”的代表之作,是一次在电影的本体、形式、目的和功能上的全方面实验,它含括了电影的各个方面,时至今日,这些实验仍然具有先锋性。虽然《持摄影机的人》已经诞生了近90年,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曾经为社会主义狂热的维尔托夫也同众多苏联电影人一样,被迫削减在艺术上的创作。而这一过程中也蕴含了太多令人感悟的东西,我们无法阻止的历史的进程,但是电影却可以让历史定格,留给后人,去研习,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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