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北野武的一份死亡报告书


有关北野武的一份死亡报告书

极恶非道 アウトレイジ


作者

黑犬

编辑

parallel

相信许多观众都认为,北野武所导演的黑帮电影是一种自我重复。有时候,就算被提前告知了他在电影末尾的死亡,我们也不会有多讶异。它也算不上是剧透,对于北野武为自己饰演的角色所安排的命运,观众与北野武之间是心照不宣的。《极恶非道》是北野武目前为止导演的最后一个黑帮电影系列,这个系列一开演,必然牵动北野武电影谱系中的其它电影,这似乎是某种记忆驱动装置,借着它的片段,我们开始“闪回”。

正如北野武在触发“自杀”这一程序时,他的死亡不再是被框限于一部电影中的仅属于片中人物的独一的死,他的死亡成了他所饰演的其它自杀角色的叠合。所以谈论《极恶非道》这一系列,意味着在谈论它的同时向北野武的其它作品偏移,并从其中“东拼西凑”,以拼贴、对比的方式勾勒出该系列的轮廓。

《极恶非道》剧照

在《花火》、《奏鸣曲》、《凶暴的男人》等一系列北野武导演的黑帮电影中,透过他所饰演的角色,我们得以窥见北野武如何想象自己。我们发现,始终有一股向内的、对自我的暴力促使北野武自我毁灭,《极恶非道》中的他继续背负了这种自我纠葛。但在第一部,那个膨胀的想象的自我内尚未过分显露,北野武把它的份额均等地分给其他人物,打造了一出极其出色的群戏,冷静且克制地拒绝着观众的共情。

我们不妨先试着分析北野武的另一部作品《奏鸣曲》。在这部电影中,北野武被派往冲绳去摆平当地的帮派斗争,然而与观众预设的不同,全片并未侧重黑帮间的火拼——在真正开战之前,北野武在冲绳为自己划出了一片安全的私人属地,于此,时间几乎是静止的,它漂浮在无限接近于死的寂静中,危险迟迟没有到来。但它的单调与琐碎更唤起了观众心中对“入侵”的焦灼,这仿佛是一场对观看者的“缓刑”,入侵越是被延宕,眼下的风平浪静越是令人恐惧。而北野武在其中优哉游哉地游戏。这种游戏的姿态我们在《菊次郎的夏天》中也可以觅见,不过游戏对于后者来说是结构上的必要,几乎是成长类型题材的必经之路,但《奏鸣曲》中的游戏状态使黑帮电影这一类型错开了它原初应该驶去的方向,因此它使我们惊异——北野武的藏身之所,其安全性竟保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反常地在电影中占了很大的篇幅。

《奏鸣曲》剧照

反观《极恶非道》的第一部,它不存在安全属地,更不存在游戏时间。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他都无暇享有生的余裕。一连串的角色无异于等待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在第一部的后半段,死亡是气态的,也是猝不及防的,它尾随着镜头,弥漫入镜头所暴露出的空间。如果说《极恶非道》是以深作欣二的《无仁义之战》系列为标杆的,那么他以其为标杆的目的其实是反标杆。《无仁义之战》恰恰是有仁义的,而《极恶非道》的起点就在于,这是一个不专门为谁辩护、不再讲道义的世界。

虽说,一部接着一部,《极恶非道》第三部的落点无论如何还是回到了情义上,就如从第一部到最终章,北野武在该系列电影中投射出的想象中的自我还是打败了最初那股均等地制衡它的力量,注意力最终被牵引到了他身上(尤其令人遗憾的是,跟着该想象增生的是语言,显而易“听”地,对白一步一步地庞大起来,成为电影的一个瘤子,重得把它的天平压向“情节”),观众起先是被拒绝,而后又被牵引,在结尾依然被卷入了那个北野武之死的漩涡。

《极恶非道3》剧照

倘若我们问,角色为何接连死去,这难道只是黑帮电影的“规律”使然?贯穿于《极恶非道》三部曲的,是节拍器般的在党派间左右摇摆的死亡,如果不被外力阻止,节拍器的摇摆将无穷无尽地进行下去。而北野武正是这股“外力”,使节拍器的停摆。换言之,他是使这个世界——他想象出的世界——垮塌的力量。在《极恶非道》第三部的末尾,紧接着其它成员的死亡,北野武也迎来了死亡。其他人的死——叙事继续,北野武的死——叙事终结。无他自身的死亡,则系列不终结。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死。许多角色并非北野武的敌人——而是北野武的死亡的敌人。于是北野武要将他死亡的阻挡物消灭。

通过北野武版的《座头市》,我们也可以了解到北野武是如何“维系”了电影的运转,这部电影中,他所饰演的盲人侠客在结尾悄然离开了村落。村民们聚集起来,以一种迷狂的姿态开始庆祝恶人被打败,他们陷入了狂欢、童话般的永恒,但这并非旋转的或上升的永恒,而是凝固的永恒。的确,北野武没有死去,这部电影所构架出的世界尚未崩解,可作为一个被北野武弃置的不再被想象的世界,他“不在场”的时域,这里不再会有新的进展,更不会有新的问题,一切都被肉身重复的舞蹈动作拒绝了。

《座头市》剧照

在第三部,“最终章”这三个字一锤定音,北野武的镜头丝毫不避开他肉体的死,这也是一种“一锤定音”。它意味着对死亡的“确认”,是对观众开出的一张死亡证明书。不同于某些没完没了的好莱坞系列,主角的死亡总是被模糊化,远景化(想象这样一个场景:爆炸产生的滚滚浓烟狡猾地淹没了“死者”的身体,观众只能想象浓烟背后的“死”;而北野武往往让死者的尸体清晰地显现出来),以便为ta下一部活过来做准备。

北野武是这样“确认”自己的尸体的:

在第三部的落幕,电影给出最后的小中景,以及北野武要交待的遗言。这不免令人想起北野武在《战场上的圣诞快乐》中著名的表演。在北野武说出“圣诞快乐”这句祝福之前,大岛渚采取了俯拍的方式回避劳伦斯与北野武的脸部,观众只能看见他们之间的距离与二人局促的身姿。对,我们当然可以说这种遮掩手段无疑更强烈地激发了观众的窥探欲望,但大岛渚选择的这种回避何尝不是他发自内心的、藏在电影深处的“不忍”?对诉说的不忍,所以让北野武别过头去,主动地将脸回避。因为电影正与我们面对着面。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剧照

也正因如此,当镜头给到北野武,在他说出“圣诞快乐”之时,他的脸牵动了观众心中的恻隐。彼时,劳伦斯已被排除出画外,与其说这句话是对劳伦斯说的,不如说是对观众说的,正拍特写架起了北野武与观众之间直接交流的桥梁。但情况在《极恶非道3》中发生了微小的变化,张会长的手下前来暗杀北野武,北野武亦有话要交待,他让对方替他向张会长问好,「よろしく」。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举枪自杀。

可此处并非剧终,下一场拍摄的是张会长坐在办公室,他听到了北野武的死讯,也听到了手下转达的那句「よろしく」。北野武的“圣诞快乐”明确地指向了观众,这句「よろしく」却不尽然。当这句问候准确地落在张会长身上,电影才即将结束,或曰,电影才能结束。它像是一封信件,被转交到了收件人的手里,这一系列动作标志着“情义”的完成——生命因此可以无憾地终结。于是,接下来,镜头切到了最后一个画面,北野武流血横尸,这才是他真正的死亡。

《极恶非道》剧照

短暂的画面,定格,确认,剧终。我们在“认领”尸体的时候,画面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正脸。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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